【蔺靖】元祐纪异 (18)

十八、书中自有颜如玉 其五

 

红烛泪垂,一夜无梦,萧景琰眼睫微颤,如蝶翅欲飞,不多时,终归转醒。

“早啊,景琰。”蔺晨半支起身子,正冲他笑得眉眼弯弯,好比月牙。

萧景琰被他瞧得极是不自在,赶忙起身,却被蔺晨拽住衣袖,扯回了床榻。一阵天旋地转,又见蔺晨倾身压下,凑到极近之处,暧昧异常。

萧景琰瞪着他,耳根猝然绯红,贴着床褥的脊背颤了颤:“蔺晨——”

蔺晨垂眼瞧着他,眸光缱绻:“殿下歇息得可安稳?”

“自是安稳。”萧景琰挣了挣,奈何此人稳如泰山,终是徒然。

“如此……蔺某便放心了。”蔺晨拿捏着玩笑的火候,当收手时便收手,起身放了萧景琰,“昨夜不太平,蔺某生怕殿下难以安寝。”

他哪里是怕自己难以安寝,分明是故意调笑。

萧景琰忿忿,一面整理衣衫,一面前去梳洗。蔺晨倚在床榻上,望着萧景琰背影轻笑,得意洋洋,又柔情缱绻。

越先生生前修复的古书,本该静静躺在案桌上,可一夜过去,竟不翼而飞。萧景琰与蔺晨梳洗完毕,再度回来一瞧,俱是大惊失色。那本关键至极的书,就这般不声不响地没了踪影。

萧景琰与蔺晨面面相觑,刹那之间,几乎异口同声道:“藏书阁!”

除却藏书阁中的妖物,他们已想不出还有谁要盗取这样一本尚未修复完成的古书。

屋漏偏逢连夜雨,列战英疾步走进来,眉心紧锁,与二人道:“越先生尸身不见了!”

时至此刻,列战英犹觉得不可思议:“头颅……连同身体,一同不见了。”

联想起昨夜那名宫女遇着的“无头鬼”,蔺晨心中隐约有了几分把握,沉声道:“兴许越先生尸身也在藏书阁中。”

“怎么可能?”列战英脱口问出此话。

越先生已死,身首异处,岂有尸身自己去到藏书阁中的?列战英本是这般问的,可他复又想起丹霞公主的人皮嫁衣案来,顿时说不出更多反驳之言。

“怎么不可能?”蔺晨阖了折扇,顺手取来一支红烛,直去往藏书阁。萧景琰忧心蔺晨双拳难敌四手,忙不迭紧随其后。

行至僻静处,蔺晨一打响指,顿见指尖燃起青紫火焰。他将此火燃上烛心,又将蜡烛交予萧景琰,嘱咐道:“那东西怕火光,你小心拿着,自有许多好处。”

萧景琰知晓蔺晨的本事,全心信任他,小心翼翼接来红烛。眼瞧着藏书阁门扉渐开,恍如一张黑洞洞的口,吞噬了光与热,说不清道不明的湿冷寒意扑面而来,如银针刺骨。

萧景琰下意识地想要护住烛火,却见火苗静静燃烧,连一丝跳动也不曾有。萧景琰望着青紫火苗,越发不解:“这烛火——”

蔺晨也不急于解释,颇有几分得意地说:“蔺某岂能给景琰寻常东西护身?”

萧景琰本想回敬他三两句,也好教这人不能继续得意下去,谁知尚未开口,猝然见得门内有人影缓缓而来。

那人站定在光明所不能及的黑暗处,潜藏在光影间,如毒蛇蛰伏。

蔺晨循着萧景琰眸光望去,亦见得此情此景,沉声道:“是越先生。”

“越先生?”萧景琰再度蹙眉望去,隐约见得身处黑暗之中的人手指青灰,似握有一本书籍。

无声之刻,头颅自脖颈坠落,从黑暗阴影的深处中滚出来,长发纠缠着灰尘与蛛网,一路滚向门前。透露上凹陷的面颊、灰黄的面容,恰恰正对门外二人,他犹是勾唇而笑,总有一番意味深长。

蔺晨一挥手,将萧景琰拦在身后,生怕他冲动行事。萧景琰望着头颅上空洞死寂的眼,不寒而栗。

而那无头的尸身,犹是立在阴影中,为藏书阁挡去门外传来的光与亮。

“原来如此——”蔺晨恍然大悟,睥着无头之人,只说道,“妖物盗去越先生尸身,竟是为遮挡传入藏书阁中的光亮。”

如此一来,越先生为何死后还能出现在藏书阁,便也能解释清楚了。至于昨夜,宫女瞧见的无头鬼,兴许也是妖物盗取尸身时不慎教人瞧见。

萧景琰瞧着尸身青灰的手中,仍旧紧握着书本,亦是若有所悟:“看来,这本未及修复完成的书,当真是重中之重。”

眼下,蔺晨与萧景琰断不敢贸然进入,可就这般里外对峙,终不是长久之计。

正值萧景琰一筹莫展之刻,蔺晨拿了他手中烛火,抬脚便要走进去。萧景琰忙不迭将他拦住,压低了嗓音提醒:“宫中岂容你肆意点火?这可是杀头的大罪。”

“殿下莫不是太小瞧了蔺某?”蔺晨连连摆手,只说道,“此乃业火,焚脏污而不毁器物。”

萧景琰先是不可置信地望着蔺晨,继而垂眼望向烛火,见得此火青紫颜色,虽只一炷,但立于风中不灭,果真有些异处。末了,他将信将疑,终归放蔺晨进去。

蔺晨一脚迈进去,顿觉寒气逼人,湿冷阴晦,暗道此妖年岁已久,怕是棘手。

无头尸身立在光影之后,一动不动,恍如柱石。而他的头颅还落在门前,静静勾唇,诡秘轻笑。

蔺晨拂去蛛网,扫视四下,未见异常,小心翼翼俯身,意欲拿烛火点燃古书。

谁知便是他俯身之刻,无头尸身轰然跌落,溅起满地灰尘。好在蔺晨机敏,退闪及时,终归避开。于此同时,斑驳朱门骤然紧阖,任萧景琰在外怎样敲打,也难开启分毫。

下一瞬,阴风拂面而来,裹挟阴晦湿寒之气,如针砭肌骨,直钻入关节骨缝,教人难以动弹分毫,蔺晨立在原地,却不惊惶失措,眼眸环顾四下,未见异常,耳畔却听得“沙沙”作响。

此声自黑暗深处缓慢而来,愈发靠近,如有跛足之人拖行地上。

手中的烛火未熄,青紫火光摇曳不止,将静立原地的书架照得光影幢幢,如鬼影斑斑。幽绿鬼火蓦然映入眼帘,但蔺晨知晓,这是一双刻毒的眼。

枯黄鬼爪自黑暗阴影中伸出来,黑灰尖利的指甲一寸一寸缓缓接近蔺晨的脖颈,却停在烛火光晕之外,再不敢上前分毫。

妖物催动阴寒冷风,却见无论烛火怎样颤颤巍巍,始终不肯熄灭。见得此情此景,那双幽绿诡谲的眼里,又添险恶。他要等红烛燃尽,火光熄灭,再慢条斯理地割断闯入者的喉咙,放干他的血,拿走他的头颅。

蔺晨望着他,毫无惧色,只问道:“你是书中妖物?”

“正是。”那跛足妖物退入阴影之中,如毒蛇蛰伏,唯有一双恶寒刻毒的眼紧盯着来犯者。

蔺晨听得妖物嗓音如璎璎玉鸣,煞是好听,不由一怔,极是意外:“为何害越先生性命?”

妖物拾起地上那本古书,枯黄的手来回摩挲,二寸多长的指甲划过纸业,割坏了薄薄宣纸:“他背信弃义,死有余辜。”

“背信弃义?”

据蔺晨所知,越先生誉满京华,当得“君子”二字,又谈何与一介妖物背信弃义?

“他本是说,要一生一世与书为伴,功名才是过眼云烟。”妖物望着书本,似叹似诉,“他说过的,在藏书阁中,在书桌侧畔,他分明反复说过!”

“他奉命修复古籍,藏书阁茫茫书海里,偏偏选中了我,是机缘,也是劫难。”

蔺晨望着黑洞洞的书架见,借着青紫烛光,隐约见得枯树似的鬼爪仍旧在摩挲纸业,沙沙作响:“越先生出身贵胄之族,身负家族重担,求取功名兴许是情非得已。”

听得此言,妖物好似被戳中了痛处,蓦然嘶吼,引得房中书架齐颤:“我曾听说过,无非是皇后威胁到了越贵妃!这不过是凡俗人的尔虞我诈,何以致使他背信弃义?”

“但你不能忘记,越先生亦是凡人。”蔺晨见他猝然歇斯底里,隐约猜得了什么,蓦然沉了嗓音,面上却含冷笑,“你爱他。”

蔺晨言辞笃定,一字一句地陈述着昭然若揭的事实:“若他求取功名,再不事修复古籍,你与他注定就此蹉跎。”

“他醉心于古籍字画,工翰墨、精棋艺,我曾斑驳不堪,蛀洞点点,是他日夜修复,一字一句,救我性命,予我新生。”

“时年流转,藏书阁深深,我沉睡在书中,灵力日益衰微。他修补古籍之时,调不出与古时同样深浅的墨迹,不惜以血添水研墨。”

蔺晨回想起昨夜搜得的血水,也与妖物之言对上了:“因而,在他透露要求取功名之时,你放干了他的血,并割下头颅。”

“精血将我唤醒时,我藏身暗处,瞧见烛火之下,他眉眼熠熠,我以为这便是永恒……”说话之间,妖物声音渐低渐无,沉寂如潮水涌来,淹没了藏书阁中对峙的二人。

“我放干他的血,割下他的头,是为警示世人,背信弃义的恶果!”

下一瞬,一排排、一列列的书架轰然倒落成一片,直往蔺晨砸来。妖物歇斯底里,搅得尘网纷飞,房梁震颤。

此刻不夺书本,更待何时?

蔺晨旋身避开扑面到下的书架,直往妖物藏身之去而去。妖物见蔺晨并不曾被定住,一时惊诧万分,忙不迭一手护住古书,一手翻弹,引书架纷纷朝蔺晨砸来。

蔺晨凌空拿阶,避无可避之刻足尖一点,竟单足立于书架之上,勉强稳住身形。手中红烛只剩最后一截,光晕散开,落在妖物肩头,顿见此妖慌忙退去。

业火青紫的光亮比寻常火光更为厉害,只这短短一瞬,便烧穿了妖物肩头。伤处乍一见得,深黑堪比焦炭。

妖物痛极,横生歹意,回身欲扑,却见蔺晨举着最后的蜡烛与他凛眉冷笑:“业火焚尽世间脏污,你该去了——”

说话之间,红烛已自手中扔出,青紫业火骤然熊熊,顺着书架纸张蔓延燃烧做一圈,将妖物包围其中,隐隐有燎原之兆。

然而业火焚脏污不毁器物,故而无须忧心走水之事。

不多时,火舌爬上妖物蹒跚的脚,顺着双腿渐趋往上,漫过腰腹,直往咽喉。

蔺晨由始至终冷笑着,看着他挣扎,却求死不得。但凡妖物害人,便要想到终有一日将得如此下场。

蔺晨勾唇冷笑,一把拉开门扉,顿见萧景琰不管不顾地冲进来,面色凝重,生怕蔺晨遇险,关切问道:“怎样?”

“无事。”蔺晨反手一指身后,叹息道,“已经解决了。”

“越……越先生?”萧景琰顺着蔺晨所指望去,只见白衣男子飘入青紫业火之中,虽身形缥缈虚妄,可一见方知定是越先生。

蔺晨亦是惊诧,赶忙回身去瞧,果见越先生生魂飘荡至此,直飞入业火之中。蔺晨一惊,忙不迭呼道:“不可,业火会使你魂飞魄散!”

生魂充耳不闻,任由火舌舔舐身体,如藤萝蔓延周身。他俯身拾起已然残破的古书,五指缥缈如烟似雾,却犹是反复摩挲纸页。

他望着倒在业火之中无力挣扎的妖物,垂眸轻笑:“我早知晓有你存在。”

作画时纸边莫名晕开的桃花,写字时砚台里不会干涸的墨汁,秉烛修复古籍时总燃不尽的红烛……虽不曾亲眼见过这位知己,可他一直都知道。

但妖物不懂,世事难违。

“这本书,大抵是修不成了。”越先生将残存书页攥在手中,无奈苦笑,“枉我死后还不忘回去修补,结果终是付之一炬。”

生魂身躯在业火之中愈发渐淡渐无,尚有残存气息的妖物竭力抬手,焦黑如碳的五指颤动着,想要留住那人,却终是徒然。

那本古书沾染了妖物阴晦之气,在业火之中化作灰烬,只余一丝半点残片上燃着点点火星。

“原来那一晚留在地上的墨迹,并非妖物偷盗越先生尸身所留。”萧景琰亲眼见得此情此景,久久不能释怀。

蔺晨却是另有所思:“妖物魂飞魄散死有余辜,越先生生魂却一同赴死,这二人莫非——”

“你可还记得昨日摘抄的句子?”萧景琰望着蔺晨,眸光漾漾,如颤颤溪流,俱是惆怅。

“书中自有颜如玉。”

以血研墨修补的字,断断续续拼凑出一句隐秘的话。可惜的是,妖物不懂人生百态,越先生视其为知己,但终是难逃空妄。

藏书阁中的事情闹得极大,即便想尽办法,也搪塞不了为何书架尽倒,书本尽散,而越先生的尸身,又是为何再度出现在其中。

萧景琰也不指望能瞒过去,却也不曾声张此案经过,先行暗中拜见父皇,大致地说了案情。梁帝素来敬畏鬼神,又听闻藏书阁中的种种诡异之事,当即下令之情之人不得声张。

既然如此,此案自有当今圣上定夺,萧景琰施礼告退,不再过问。

又过三日,越先生为当今圣上抵御刺客不惜献命之事传遍金陵,梁帝为他追封一等侯爵,下令厚葬。越家亦是得了了不得的赏赐,不仅越贵妃恩宠更甚从前,便是其父亦更得重用,其母封诰命。

越氏一族因皇帝想要掩人耳目而得了封赏,对外自不敢声张,可对内无不欢喜。而白事过去,故去之人已鲜少有人提起。

 

蔺晨与萧景琰连夜查案,又经得一番恶斗,一番提心吊胆,皆是身心俱疲,几日前自宫中回来,便各自回府休憩,一转眼三五日过去,犹是恹恹。

“蔺晨、吃饭!”飞流在门外高呼。

“不去不去。”蔺晨躺在床榻上,拿锦被蒙头,闷闷应道。

“你这是病了?”蝴蝶君扑棱着翅膀,硬是挤开被子,在蔺晨耳边飞舞,“不对,不对劲!”

蝴蝶君揪住蔺晨一绺长发,发狠一拽。蔺晨吃痛,猝然起身:“三九寒天的,你怎就不去冬眠呢?”

“我是蝴蝶,不是蛇。”蝴蝶君一面拿话呛他,一面翻看蔺晨掌心,骤然惊呼,“这是怎么了!”

蔺晨不明就里,顺着蝴蝶君所指垂眼一瞧,竟见得有青黑脉络自手腕蔓延而出,渐趋爬向掌心,如毒蛇蛰伏。他甚至不知晓,这纹路是何时出现的,又是何时缓缓蔓延的。

蝴蝶君略通草木,一口咬定此乃是毒,却不知是何毒。蔺晨精于医术,方一搭脉,心中一冷,面色亦是凝结寒霜。

他顾不得许多,草草穿戴了便赶去靖王府。靖王府中,萧景琰已低烧两日,列战英抓了三幅药,也不见半点好转。蔺晨急匆匆闯进来,本想为他搭脉,一握其手掌,顿觉火烧似的滚烫。

蔺晨将他手掌一翻,亦是看见黑色脉络蛰伏蔓延。可萧景琰比自己更严重些,青黑痕迹已然爬至掌心位置。


拼死熬夜写到中毒哈哈哈哈哈哈,但我明天不上班啊,哈哈哈哈哈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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