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米丽的油画

十二、我见青山多妩媚（下）

 

萧景琰一梦悠悠，又看见遥远的东海城，他坐在枣树下，掸去头上枣花。

“小娘子，你怎么又哭了？”

萧景琰不禁揉揉眼睛，果真看见手指上沾了泪花。是啊，他怎么又哭了呢？

萧景琰望着十多岁的男孩，启唇欲语，却说不出一字，唯有扯住那人衣袖，紧攥了手心——不要再走了。

许多人都离他而去了，踽踽独行的寂寞与无望，几乎令人发疯。

“我带你走，去琅琊阁——”

梦中的言语与现实交错，萧景琰猝然惊醒，眼角仍旧是濡湿的。蝶翅似的睫羽微颤，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。

蔺晨望着初醒的萧景琰，勾唇一笑，再度说道：“随我去琅琊阁。”

什么！

萧景琰一怔，几乎打了一个激灵。他猛然起身，不敢置信地望着蔺晨——琅琊阁……方才他说的是琅琊阁？

这个地方萧景琰曾听说过无数次，是年幼的蔺晨要带他去的地方，也是林伯伯、林殊咱三嘱咐他要去往之处。

蔺晨眼见他如此惊疑，倒也不诧异，毕竟琅琊阁乃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，猝然听闻难免不敢置信。

蔺晨安抚着受惊小鹿一般的少年，就如同从前安抚颜颜，不吝啬他的柔情：“那是我的家，我会带你回去治嗓子。”

说话时，萧景琰已攥紧了蔺晨的衣袖，与梦中拽住少年一般。恍然之间，萧景琰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，过往与今时交错，他凝望着蔺晨，含泪的眼里有灼灼光华。

从没有无由来的亲近，也没有无以名状的熟悉，原来，他们早已熟识。

萧景琰悲喜交加，却不能言，唯有一瞬不瞬的望着蔺晨。

“这是怎么了？”蔺晨见萧景琰含着泪，唇角却似勾了勾，哭也未哭出来，笑也未笑出来，一时满心疑虑。

萧景琰摇摇头，蓦然拉过蔺晨的手，展开他想掌心，用手指代替笔，写下自己的名字——

七年了，“萧景琰”这三个字仿佛也被那场大火烧去了痕迹，如今终归又重见天日。

“萧、景、琰？”蔺晨迟疑地望向少年，心中如有惊涛骇浪，意味深长道，“这个名字不简单。”

这也便解释了，他为何要奋不顾身刺杀当今皇帝，以至于沦落到平川侯府。

蔺晨空握着手心，压低声道：“这个名字，从今往后，只有你知我知。”

萧景琰点点头，因为这世上，能教自己毫无保留信任的人，也只剩蔺晨了。这个名字是灾祸的源头，林家灭门兴许就是因此。但琅琊阁与林家不一样，乱世中又有谁敢与蔺氏一族争锋？

入京以前，他并不想与琅琊阁扯上过多关系；入京以后，报仇的心教他难以安寝。他想要复仇，就必须有一个助力，比如琅琊阁。

父皇母妃死于非命，兄弟姊妹下落不明，而自己辗转漂泊颠沛流离，皆是拜萧景桓所赐。仇恨的火苗一但点燃，必然星火燎原。

萧景琰蓦然垂眼，看见自己还披着蔺晨的外袍。而这件蔽体外袍的里面，仅有一层薄纱衣。这般天大的侮辱，也是拜萧景桓所赐，曾经的誉王兄变得与修罗无异。

萧景琰时而在想，纵使刺客不是自己，是任何一名获罪大臣之子，萧景桓与平川侯也会恣意侮辱，全不将其视作活生生的人。

“你还在发热，再歇片刻吧。”蔺晨拿掌心试了一回萧景琰额头，发现仍是滚烫，忙扶他躺下，“马车狭小，你暂且忍耐一番，等去到琅琊阁，就好好休整。”

萧景琰未再倔强，依言侧躺在车中，阖起双眼。他不由反复问自己，现下算是相认吗？

若说是相认，但蔺晨并不知晓眼前人便是从前的颜颜；若说不是，可自己也将真名实行告知于他。

不知不觉，萧景琰苦涩地笑了笑，攥着蔺晨衣袖的手又紧了三分。对于突如其来的重逢，那份胆战心惊的喜悦与复仇之心如藤蔓交缠难分，令他患得患失，仿佛只要一松手，复又是孤苦一人。

蔺晨见萧景琰如疲累的花猫一般蜷着身子，不禁想轻抚他的长发，但又悻悻地收回手，终是克制住情感。

记忆中熟悉的感情复又涌上心间，这是对颜颜的追溯，加诸在眼前人身上，对谁也不公平。

末了，蔺晨只有自他耳畔，柔声如三月暖风那般嘱咐：“睡吧，别怕。”

一路上车马劳顿，萧景琰的风寒好了又发，发了又好，几经波折，终归抵达琅琊阁。好在蔺晨悉心照料，路经药铺必去抓上好药材，不吝金银，才控制住教人头疼的病症。

列战英早被蔺晨的人送到了琅琊阁，每日都守在门前苦等爹爹。这天风和日丽，列战英早早醒来，坐在门边望着山下，百无聊赖地掰手指头，数着爹爹不在的日子。

“爹爹会不会不要我了？”三岁的孩子尚不懂事，总担忧被爹爹抛弃，“难道因为我吃太多？”

忽闻脚步声渐近，列战英寻声望去，本是委屈得皱巴巴的小脸蛋蓦然展露笑颜。他一个箭步冲上去，猛然抱住萧景琰膝盖，亲昵呼唤：“爹爹！真的是爹爹！”

萧景琰半蹲着，抚了抚列战英的头发，神情里满是歉意。列战英展开双臂，扑进萧景琰怀里，委屈地两眼翻红：“我还以为爹爹不要我了。”

“这孩子——”蔺晨安抚似的轻拍列战英后背，无奈地笑了。

平川侯曾说过，萧景琰并未破瓜。蔺晨仔细一想，列战英的似乎年纪也与萧景琰对不上，不要叹息着摇头。

乱世烽火焚尽万物，这孩子许是从未见过父亲，才误认萧景琰，到底也是可怜人。